广志偶尔会打电话回来说“下个假期我肯定回家”,以此给小百合打气。然而这也只能让她在接电话后的几天内勉勉强强恢复点精神,之后马上就又陷入黑暗之中,小百合脸上那一点点生气也随之消失殆尽。
就在升入大学四年级的三个月前,在新学期迫近的时候,广志一声招呼都不打地突然造访医院。
“最近我要搬出京都的宿舍,到这边租公寓住了。位置基本已经定下了,没什么问题。”
广志不等丹下问起,直截了当地说,自己在校期间已经通过了司法考试,经过从明年春天开始为期两年的实习期,接下来就准备在横滨市内找一家法律事务所工作。
然而更令他惊讶的事还在后面。因为广志找的山手区那边的公寓离自己家非常近,当天晚上他就帮着送了行李过去,结果发现广志带着一位素未谋面的女性。
“我们俩准备要结婚了。”
小百合脸上绽放的笑容,仿佛在说广志之前已经打过招呼,甚至已经介绍她们认识了一样。
“初次见面,我叫小希香奈子。”香奈子的自我介绍带着京都口音,说话间还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。她语言简练,有种游刃有余的从容,只是表情中尚且残留着一丝孩子气:“我今年二十三岁,也在大学读法律系。我跟广志是从大二开始交往的。”
听着她说话的时候,丹下的视线始终死死盯住一个地方。丹下好容易才慢慢把目光转回到香奈子脸上,还是广志先开口说道:“我们肯定是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的。”
倒是不觉得他的口气中有什么挑衅的味道。丹下回味着这句话,再次把视线投向了香奈子的肚子。差不多有四个月了吧?干什么这么着急呢?这个疑问涌上心头。然而,丹下的反应也只是一声“是吗”而已。
这时候他脑子里转动的,恐怕只剩下如意算盘了。最疼爱的独生子回来了,翘首以盼的孙子也有了。这时候小百合怎么可能还郁郁寡欢卧床不起呢。她作为母亲、作为祖母,现在才正是发挥作用的时候啊。这么一想,丹下就不由得立刻期待小百合能因此而振作起来了。
实际上,小百合真的从那一天开始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恢复了精神。一直到她去世的半年间,是丹下家最为平稳的时期。如果说丹下还有什么奢望,那就是想让她也看看孙子的脸。可唯独这一点成了未能实现的遗憾。
看着广志在母亲的遗体面前强忍住眼泪的样子,丹下第一次明白了他匆忙回到故乡的理由。他是察觉到了小百合大限将至,为了陪伴母亲度过最后的时光,才不得已回来面对讨厌的父亲。这么说的证据,就是广志在头七法事结束后,就再没有直视过丹下的眼睛。
这样的两个人,他们之间的关系全靠香奈子维持着。
“我想让公公最先看到宝宝。”
两人已经定好了要在距自己家二十分钟车程的大学医院生产,但香奈子还是提出希望到时丹下能陪着自己。
“要在别的地方生,我觉得真的很对不住公公。”
面对香奈子的坚持,丹下嘴上说着谢谢,却并没有打算真的前往。毕竟这应该不是广志所希望的。
香奈子逐渐明白了这一点,于是也无计可施。然而预产期过去了好几天,正在大家都渐渐担心起来时,九月十四日这天深夜,丹下听到家门前一声刹车响,然后就看到脸色铁青的广志冲进了卧室。
“香奈子的羊水好像破了,她说已经等不到去医院了!不好意思了,父亲。”
“她人呢?”
“在车里。”
“马上把她推到诊疗室去。”
丹下用水洗了把脸,又拍了拍脸颊,打开了荧光灯的诊疗室内,香奈子满头大汗地痛苦扭动着。考虑到是头胎,丹下本以为还有时间不用担心的,可宫口却已经打开超过10厘米了。丹下马上做出指示,立刻把香奈子转移到分娩台上让她开始用力,还让穿好白大褂的广志握住了香奈子的手。
从进入房间到完成生产也就不到十分钟。深夜的诊疗室里回响起男婴气势如虹的哭声。
仔细擦拭过小婴儿的身体,交到他们夫妻怀中,丹下盯着洗漱镜中自己的脸。身后传来的哭声令他有点急不可待。
为了平复心情,丹下再次拍了拍脸颊,然后慢慢转回身去,看到那对包围着小婴儿的年轻夫妻脸上都泛起了红色。
“来吧,父亲。”
丹下很自然地走向眼看就要哭出来的广志。他首先想到的是孩子的眼睛和小百合一模一样。
“我始终……还是想让爸爸来给小孩起名字。”
香奈子怀抱着婴儿小声说道。起名测字算是丹下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了,他只是偶尔说起过,香奈子当时半开玩笑地说:“那名字就让爷爷来起吧。”她边说边用手摩挲着自己的肚子笑起来。
本来丹下也只当是开玩笑地接个话头而已,可是现在,怀抱着小婴儿的香奈子,并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样子。丹下回头望向广志,只见他也略微点了点头。于是丹下自然而然地说出了那个以防万一——真的只是以防万一而藏在心中的名字。
“叫……syoo,怎么样?”
“syoo?是哪个字呢?”
“飞翔的翔。也就是在世界中翱翔的意思,觉得如何?可能感觉会有些过时吧。”
这不仅是考虑到字面的意思,更是丹下回顾了自己只在狭小的一片天地中过活的人生后,发自肺腑的祈祷。
望着满脸通红的丹下,香奈子露出了笑容:“不会的,这是个非常棒的名字。丹下翔,我是妈妈哦。”
广志也在旁边不好意思地说着:“什么嘛,自以为是地想那么多。”
“好啦,这是爷爷。”香奈子说着把翔递了过来。察觉到自己被带离了母亲身边,小小的翔立刻大声哭起来。
丹下并不想否定自己以往做过的事,对于这份事业的自豪感——当然还有热情,都是从未改变过的。然而即便心中这样强调着,不经意间他的眼角也还是阵阵发热。在无数个见证了生命诞生瞬间的时刻,以及同样的埋葬了生命之种的时刻,丹下可是连脸色都没有变过一次。
但是当他将翔抱在怀里时,却真切地感受到了内心因什么而产生了动摇。
从那以后,丹下再也没有为堕胎的患者做过手术。很快便有传言四起,就跟他刚刚接替自己的父亲时一样。得益于此,前来堕胎的女性数量一点点减少了,不过也还是有一定数量毫不知情的女性来院就诊。
田中晶初次造访医院,是在翔一岁生日派对的第二天。街面上飘着淡淡的雾霭,明明才刚到九月,清晨却已让人感到了一层寒意。
“我听说您这里是可以做的,那就请帮我打掉吧。”
双眼中毫无感情的少女如此说道。丹下沉默地运作着手上的b超仪,确实有个豆粒大小的生命寄宿在她肚子里。
“您的配偶呢?今天没有一起来吗?”
丹下一边写着病历一边口气平平地问。阿晶只是露出了一点暧昧不清的表情,并没有开口回答。